灰塵
「說話的人掀開毯子,露出燒焦的臉,兩個是九歲左右的女孩,一個是十歲的男孩,三個孩子都已經失去知覺,孩子們的家人衝上去,悲喜焦急地哭了起來……三個孩子燒得幾乎要死。凡是暴露的部份,皮毛都給燒光了……」*《梵谷傳》133頁。
「劭,你媽中午打電話來說,她晚上要加班……」老伯罕從屋外進來。
「知道了……」窩在沙發上的劭青頭都沒抬就切斷老伯罕的話。
「郵局快關門了……」老伯罕的大手像冰淇淋杓子,一挖,幾個在餐桌上的牛皮包裹便移到他腋下,門接著碰的一聲,房子裡又回到寂靜。
過沒多久,斜陽打進房子,屋裡在空中亂舞的灰塵,像小偷被逮著正著一樣清晰可見。不過,跟這間房子有交情的人都習慣看見這幅景象,絕不會有人突然歇斯底里的拿起掃帚或吸塵器發動戰爭。
這多少跟這屋子的個性有點關係,灰塵在那裡是有些社會地位的,只要不過份,它們在這屋裡享有一定的空間得以喘息。畢竟,這屋子的「主人」就是滿身塵味,老伯罕跟楠西反倒像僕人般的伺候這些主人。
這故事說來長,三十幾年前,伯罕從中西部搬來布魯克林,跟一群窮藝術家住在一起,他靠臨時工過活,日子偶爾會找他麻煩,像是警察老懷疑他們跟社區裡的犯罪案有關,或者他曾因為和室友在好奇心驅使下嗑藥而被帶進勒戒所,也曾繳不出房租被迫睡在街上,沒半點積蓄有時要靠社會救濟。不過,伯罕心地良善、不占人便宜,對朋友也講道義,所以沒惹什麼大麻煩,生活還算逍遙。
漸漸的,伯罕摸熟了怎麼把日子過得不惹事,還能自在穩當的方法。等他的朋友開始喊他「老伯罕」時,他才開始想「人生有沒有遺憾」這種問題。一次在社區活動裡,他認識了在教會當義工的楠西,他的人生因此被一陣風吹跑,換了跑道。
他向來是個無政府、無神論者,但因為想追求楠西,便跟楠西去做點教會的慈善工作。楠西知道老伯罕的企圖,本是排拒他的追求,但後來看見他從工作中的轉變,也開始禱告謝主,反倒給了自己機會去認識老伯罕,老伯罕因此搬到皇后區跟楠西一起住。
楠西的房東是個做中南美雜貨貿易的商人,四處商旅,一年只有一兩個月在家,他看楠西可靠,把那棟三層樓的房子交給楠西代管,讓她當二房東管理一整棟房客的雜事。
楠西有大學學歷,在那個女性為了穿牛仔褲還要上街爭取的70年代,念生物科系的女生可不普遍,但楠西覺得生物實在不是她的興趣,因為她天生有副好歌喉,熱心音樂歌劇的表演,當時便常常隨著美軍到世界各地出團慰勞。後來,她跟其他女生一樣,戀愛結婚生子又離婚,孩子大了去當海軍軍人,她便從紐澤西搬到皇后區自己工作,過著退休般的日子。
年輕的楠西時常看閒書,但養了孩子,反而跟書遠了,直到自己過生活才又開始買書看。老伯罕則是從小就不愛寫字、看文字書,只有年輕時喜歡翻翻朋友們的畫冊,到了網路時代,什麼都可以上網找,他更覺得書這種東西實在多此一舉。
直到有天,他看了楠西幾本書起了好奇,便把一些書名輸入電腦,才發現網路上有人在做舊書生意,他建議楠西加入網路書店的零售商,把不看的書標上低價出售。沒想到,還真有人陸陸續續來買。有時候,他們花兩塊美金買的舊書,竟然可以賣到一百塊。
從此,他們就做了這樣的生意,早上出門去找些二手店或社區圖書館拍賣的舊書,再放到網路上標價,因為老伯罕的關係,藝術書與畫冊也成為他們零售的特色項目之一。幾年下來,這公寓已住滿書客,一進門所見之處的牆壁、角落全疊滿從書攤裡找回來的書。代管房子與買賣舊書這兩樣差事,讓他們生活簡單無虞,還能定期捐款給教會。
楠西為人純善溫暖,老伯罕覺得自己的人生總算從天天面對未知冒險的青年序曲,進到舒緩的老人樂章,所以他盡心維護楠西與這個家。他用過去會在路上撿傢俱回家的習慣,將楠西管的房子換了風味,古典又嬉皮的古董東西一個一個長出來。老伯罕跟藝術家混久了,有自己不俗的混搭品味,楠西也挺喜歡的,欣然讓公寓變裝。
客廳裡,一盞維多利亞時代的水晶吊燈照著18世紀的地毯織品,走道轉角有一台老式留聲機與一整櫃的黑膠唱片,廚房則有現代馬賽克拼貼的櫥櫃,屋角有一座百餘年的廢棄鐵爐,爐口擺了幾尊日本武士公仔,樓梯牆有一幅超大尺寸的巴斯奇亞(Basquiat)塗鴉畫,雖然只是複製畫,卻有畫家本人簽名,那是老伯罕的朋友為答謝他的救命之恩相贈的。
整個公寓收留不少稀奇珍寶,有一次,他在結束營業的劇院門口看見鑲了金邊的酒紅絨布幕,就費力把幕簾帶回來掛在客廳裡。楠西那天回到家,嚇呆許久才笑出聲,當下老伯罕還慫恿她在孩子們面前唱一段年輕時勞軍的歌舞。
劭青的母親采香,剛帶孩子搬到紐約時住過這棟房子,當時采香因打工時段不定,常拜託楠西幫忙看顧放學後的劭青。楠西年輕時到過台灣演唱慰勞駐台的美軍,親自體會過台灣人對外國人的親切與熱情,因此她對采香也就多了份回饋的情份。
采香雖然不是初到紐約,但帶個孩子住下來還是有很多事不懂,她很感謝楠西的幫忙,把她當自己大姐尊敬,做飯弄菜的總會多一份送給楠西品嚐,做到楠西喜歡的口味,便常多弄一份擺在楠西的冰箱裡。
幾年後,采香找到一家華人開的批發商行當會計,工作穩定,幾年後又結了婚,她特地和再嫁的先生商量,就近找出租的公寓,好繼續和楠西彼此照應。劭青從九歲以來,就常在放學後到楠西家,後來老伯罕搬進來後,他看著房子一點一點的改變,更喜歡沒事就去楠西家窩著了。
因為這樣,楠西跟老伯罕也會找些童書,劭青剛開始幾年對英語不熟悉,翻到有圖的書就覺得是他的書,連藝術家的畫冊也看得著迷。而老伯罕撿到什麼好玩的東西,劭青不僅可以先玩,老伯罕也常在二手店裡看到玩具買回來給他。這些福利,劭青後來出生的妹妹小米也享受到了。
話說回來,這就是為何「塵埃」在這房子裡,有著它特別的地位,它連同舊書、舊物在這屋子裡有了不同的生命。
斜陽的尾巴從窗口漸漸退去後,屋裡亂舞的灰塵也跟著消失了,整個房子靜的像被真空包裝起來,跟這世界斷絕了關係。這寂靜只容得下書頁翻動的細弱節拍,直到外面傳來一陣尖刺的喇叭聲,才把這真空膜給刺破。
「啊!」的一聲,劭青從沙發上彈起來,他險些跌倒,在驚慌中像一陣風衝出門。已沉睡好一陣子的灰塵又起來舞動一番,一本厚重的舊書,也因此滾到咖啡桌下。
約莫半小時,劭青再回來時,老伯罕和楠西已在廚房整理超市帶回來的大包小包購物袋。楠西看了看時鐘,看到劭青後面的小米把書包拖在地上跩頭垂眼的,大抵猜到怎麼回事,就撈了塑膠袋裡的起司餅當起破冰的和事佬。
「嘿,看我今天在超市找到什麼?我在想小米若不愛吃,樓上的愛蜜莉可要高興了。」
這話一出口,小米一雙眼睛不爭氣地背叛主人,往廚房瞄了過去,等她意識到她應該還在生氣才對,隨即又低下了頭。
劭青接過楠西向他使來的斥責眼色,應道:「我跟她說一百次對不起了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說完屈身撈起桌下的書。
楠西走到門邊把小米一把抱起,親了親她粉嫩臉頰,在她耳口輕咬:「今天數了幾台車子呀?下次,我們一起去把路上的車子都偷偷塗成綠色怎麼樣?」說著就把手上的餅塞給小米。
小米打開餅,臉上繃緊的皮一下鬆開,滔滔講起她數車的事。小米要是等不到人來接她,就會坐在學校階梯上數著穿過眼前的車子,幾次後,她發明了一個理論,要是綠色車多於紅色車,隔天她就會有好運氣。
老伯罕看劭青已把手裡的大書啃了大半,就問他說:「嘿,我的中文書顧問,你看我今天在古德威找到的這本如何?要是英文版就沒價錢了。」
「譯者是我媽喜歡的詩人,我小時候也背過他的詩。這書我們的藝術推薦書單上好像有列,但我沒讀。沒想到有中文,還到了我手上……」
因為采香堅持在家繼續教劭青中文,所以老伯罕看到中文童書也會收回來,等劭青大一點時,老伯罕也開始收成人中文書,劭青會幫忙翻譯解說,好讓他們標售出去。皇后區住了不少華人,中文書有時銷得比英文書快,有些熟客都會直接到楠西家取書,甚至跟他們詢書。很快的,他們屋裡也有一處是堆滿簡繁體中文書的專屬角落。
「啊!是梵谷啊,」楠西湊過來看了書封的英文標題與圖,「這本我們年輕時都讀過……我們大學時還編過一齣《星空》的歌舞劇……」說完,楠西與老伯喊兩人就哼起唐麥克林的〈文森〉:Starry Starry Night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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